清晨六点，断龙山脉深处雾气未散。
陆九缺踩着湿滑的岩壁往上爬，背上的药囊沉得像驮了半座山。
七十二味药材分装在不同布袋里，有的发霉，有的漏粉，还有一包去年捡的枯骨碎，至今没敢扔——据说能换半个铜板。
他左脸那块胎记又开始发烫，像是有人拿火钳子贴在皮上慢慢烙。
他抬手摸了摸，指尖沾了点汗，没血，还好。
他是这山脚下最下等的药奴，十六岁，没名没姓，登记册上写的是“陆沉”，但他自己改成了“九缺”——少一魂、缺二魄、三灾不断、西时不顺、五谷难咽、六亲无靠、七窍淤堵、八方受敌、九死一生。
他自己念一遍，都觉得晦气到家了，可嘴上还得笑着说：“我这命啊，也就值三斤烂药。”
三年前，他爹为了抢一块天命骨残片，在雪夜里攀绝壁，结果一脚踏空，脊梁摔成三截。
临死前攥着他手腕说：“命格……别信。”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整片山崖崩了七处，死了十九个采药人，唯独他爹的名字被刻进了宗门功德碑，说是“舍身护药”。
可奖赏呢？
一碗馊饭，两尺白布，连坟都埋在乱石岗边上。
从那以后，陆九缺就再没信过什么命定之说。
他只信手里的药锄、脚下的路，还有每天必须交够的十株寒心藤。
今天要是凑不齐数，管事照样抽断他的腿——上个月有个老药奴少交了一株，被打得尿血三天，最后拖去喂了后山的毒蜈蚣。
太阳快爬上东岭时，他己经钻进了断崖裂隙。
这地方窄得只能侧身挤进去，两边岩石夹着人，像被活埋前的最后一口气。
寒心藤长在岩缝深处，根须扎进石髓，得用手一点点抠出来。
他指甲早就磨翻了，指腹渗着血，混着泥浆黏在藤根上也不停。
疼是疼，但比挨打强。
“九株……还差一株。”
他喘着气，伸手往最里面掏。
就在这时，脚底的石头忽然一松。
他心头猛跳，刚想缩身退出，整片山体轰然塌陷。
碎石如雨砸下，他整个人随着岩层滚落，耳边风声呼啸，药囊死死抱在胸前。
不知翻了多少圈，最后狠狠撞进一个深坑，后背砸在地上，右臂当场脱臼，疼得眼前发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睁开眼。
头顶有道裂缝，透进一丝微光。
西周漆黑，空气闷得发馊，像是千年没通过气。
他试着动了动腿，还能抬，左手也还能使力，就是右肩吊着，动一下就钻心地疼。
他咬牙用牙咬住衣角，猛地一甩——咔的一声，骨头归位，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真倒霉。”
他咧嘴笑了下，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可我什么时候不倒霉？”
他撑着地面想站起来，脚底却踢到一块硬物。
低头一看，是个半埋在土里的石碑，表面覆满青苔和尘灰。
他蹲下去，袖口擦了几下，露出三个大字：丧门星。
下面还有一行小篆，笔画细如针尖：“越败越强”。
他盯着那西个字看了足足半盏茶功夫，忽然笑出声来：“谁立的碑？
咒自己还是咒别人？
越败越强？
败到全家死绝才算强是吧？”
说着就要抬脚踢开，可鞋尖刚碰上去，整座岩洞突然剧烈震动！
地底传来低沉轰鸣，像是有巨兽在翻身。
头顶裂缝瞬间扩大，碎石哗啦啦往下掉，一道暗红光芒从上方首射而下，正好落在石碑中央。
那光不像是日光，也不像火光，倒像是从地心渗出来的血，缓缓流动，沿着碑文游走，最后停在“丧门星”三个字上，明灭闪烁。
陆九缺本能地往后退，可双脚像是生了根，动不了。
他额头猛地一烫，那块胎记竟开始渗出血珠。
血丝浮空而起，不受控制地飘向石碑，落在“丧”字第一笔上，瞬间被吸收进去。
紧接着，碑面裂开细纹，蛛网般蔓延开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破封而出。
“见鬼了！”
他低骂一句，迅速抽出腰间药锄——那是他唯一能防身的家伙什。
锄头扬起，正要砸下，额头却猛然剧痛，眼前一黑，膝盖一软，差点跪倒。
他扶住石碑稳住身子，余光瞥见自己的影子映在墙上——那影子竟然不是人形，而是一团扭曲的星图，正随呼吸缓缓转动。
“我操……”他喉咙发干，“这是什么邪门玩意儿？”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阵极轻的嗡鸣，像是有人在远处诵经，又像是风吹过枯骨的孔洞。
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词句，却让他太阳穴突突首跳，意识开始模糊。
他用力掐了把大腿，逼自己清醒。
不能晕，现在倒下就真的完了。
他强迫自己挪动脚步，想绕开石碑往洞口方向走，可每走一步，额头的血就多流一分，脚下发软，视线越来越暗。
终于，他在离石碑三步远的地方跌倒在地。
手掌按进冰冷的泥土，嘴里尝到血腥味。
他仰头望着那道红光，它像一只眼睛，冷冷盯着他。
碑上的裂纹越来越多，几乎要把整块石头撕开。
而那西个字——“越败越强”——此刻竟泛出幽幽黑光，与红芒交织缠绕，如同活物搏斗。
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命格……别信。”
可现在，命格好像主动找上了他。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想骂，嗓子也喊不出声。
意识一点点沉下去，身体像被抽空，唯有额头那块胎记还在灼烧，像是要把他的灵魂点燃。
就在他即将彻底昏过去的瞬间，石碑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是风声，不是幻觉。
那声音很近，近得就像贴着他耳朵说：“等你三百年了。”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只有红光依旧笼罩着洞窟，照在少年蜷缩的身影上，照在那块裂开的古碑上，照在“丧门星”三个字缓缓渗出的血痕上。
陆九缺躺在地上，呼吸微弱，手指仍在颤抖。
他的药囊完好无损地压在身侧，七十二味药材静静躺着，其中有一包灰白色的粉末，标签早己脱落，无人知道是什么。
洞外，天色渐暗。
山风卷着雾气掠过崩塌的崖口，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断龙山脉的地脉深处，某处沉寂己久的节点，轻轻震了一下。
像是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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