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寻我道

没人记得，我还在林深处给孙子找遗落的玩具。

天下起大雨，手机也没在身上。

我走得脚底溃烂，才寻到一户避雨的人家。

等联系上老伴儿，听筒里传来的不是关心，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一把年纪了，玩起来还能忘了时间，该

儿子一边打游戏，一边帮着他指责抱怨:

妈，我开了一天的车累死了，你在村里将就一晚，明早再坐大巴回来吧。

背景里，隐隐传来儿媳妇没好气的数落。

明天还得带孩子去海边玩呢，我们可不等她。

千言万语堵在嘴边，最终又默默咽了下去。

1

等我从密林里匆忙赶回露营点，草地上已经空无一人。

原本的野餐布、帐篷，连同家里的车，统统不见了。

心突然一慌。

坏了，该不会忘了我没上车吧?

手机忘在了车上，我只能焦急四处寻找喊人。

但好半天，也无任何回应。

心里不断安慰自己，家人可能把我落在这荒山野岭。

兴许是孙子闹着去附近逛了，等会儿就会回来接我。

可是我等到天黑。

等到下起了小雨。

还是没任何人影。

我抱着好不容易从密林里捡回来的皮球，在雨中愣愣发懵。

刚才儿子大力一脚，把孙子最喜欢的这个小皮球踢进了密林里。

孙子不依不饶，哭闹着非要找回来。

老伴儿在钓鱼，走不开。

儿子没耐心找，说再买个就行。

儿媳妇在刷短剧，正是紧要关头。

见孙子哭得快喘不上气，大家都不耐烦哄了，让我赶紧去帮他找回那个皮球。

我也心疼孙子，无奈只身进了林子。

可是，等我寻了好半天终于找到皮球出来，却只剩下我自己。

小雨变成大雨，最终倾盆而下。

我终于接受了事实。

我被遗忘在这里了。

2

这里不是正规景区，只是深山环绕的一处野湖边，周围没任何旅游配套。

周围没有人家，对外求助无门。

大雨避无可避。

担心晚上野兽出没，我不再犹豫，咬牙冒雨摸黑顺着往山外走。

山路泥泞难行，鞋底单薄。

我难过又害怕，壮着胆子走了不知多久。

直到脚底溃烂起泡时，才终于寻到一户避雨的人家，借了手机联系上家人。

此时已是夜里十二点。

我以为，老伴儿应该急了一晚上。

电话一接通，就赶紧报了平安。

可想不到，电话那头一开口，不仅没有丝毫关心，反而怒火冲天。

你还知道联系我们?一把年纪还那么贪玩，该

下午雨下得急，孙子又哭闹着要去买零食，吵得不行。

我们喊了好几声你都没应，就先走了，等买完东西上了高速才想起你还没上车。

我被他的话气得愣住了。

还没回应，就听电话里，儿子边打游戏边对我抱怨。

是啊，我们也不是故意的，想着反正附近也有村子。

我开了一天的车累死了，今晚你在村里将就一晚，明早再坐小巴回来吧。

我简直气晕了。

附近的村子?

他知不知道，开车时看到的『附近』村子，我得在黑夜里摸索走多久才到?

一口气憋在胸口，刚张嘴想质问，背景里隐隐又传来儿媳妇没好气的数落。

明天还得带孩子去海边玩呢，我们可不等她了。

小长假就这几天，不可能就为了她搭进去一天。

听着这些至亲们一句句比刀子还扎人的话。

千言万语堵在我嘴边。

最终又都咽了下去。

像过往生活里无数次沉默妥协那样。

为了家和万事兴几个字，总劝自己想开点。

过日子嘛，哪能没点儿磕磕绊绊。

亲戚们也都劝，牙齿和舌头还打架呢。

他们只是脾气不好，但心不坏，忍忍算了。

可这一忍啊，就是大半辈子。

挂断电话。

我枯坐在堂前木凳上。

冷风裹挟着雨滴不时飘进来，身上的冷意，却远不如心底的冰凉。

这日子，当真没意思透了。

忽然就不想再稀里糊涂过下去了。

3

第二天一大早。

我借了村民两百块的路费，留下了还钱联系方式便离开了。

等赶到两百公里外的家中，已是十点。

家里果然已经空无一人。

但垃圾桶满满的外卖包装、地上乱扔的玩具和油渍、水槽里没洗的碗、洗衣机旁边地上堆积如山的脏衣服，倒是都给我留着。

我看了几眼，实在已经没力气去生气了。

浑身又累又难受，洗完澡便直接昏睡过去。

这一觉，再醒来是晚上点。

我是被床头柜上的手机吵醒的。

老伴儿沈砺山略带愉悦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可算接电话了，才六十不到怎么耳背成这样?

今天玩太晚，滔滔闹着在海边篝火烧烤住民宿，我们就先不回去了。

背景里热热闹闹，欢笑声不绝于耳。

和我这里漆黑没开灯的冷清屋子，对比强烈。

我刚醒还没反应过来，对面又换了人。

妈，难得小长假，明天我邀请了几个老友聚会，你简单做个一二十道菜就行。

我那几个朋友都爱吃你的手艺，我就不去外面花冤枉钱了，省得你又念叨浪费。

儿子沈川理所当然地对我安排。

儿媳紧接着又继续吩咐我道:

妈，我们昨天旅游换下来的脏衣物你抓紧洗完。

记得小宝的要和我们大人的分开，我的内衣要手洗，还有……

我气不打一处来，实在忍不住了，冷冷开口:

谁的衣服谁自己洗。

顺便转告沈川，他要请客自己做饭收拾，我是他妈，不是老妈子。

对面明显噎住了，哼了一声就把电话甩回给了沈川。

沈川开着免提打游戏，跟我说话时语气依旧满满不耐烦:

妈，你又作什么?不就是昨天大晚上没去接你吗?

再说你这不是也回来了吗，至于非要折腾亲儿子一趟?

你说你没事儿凶露露干嘛，她一会儿准跟我闹，回头家里日子不太平，不还是得你服软跟她道歉。

我气到呼吸急促，血压狂飙不已，再说不出一句话。

沈砺山也火了，抢在话筒前一顿训斥:

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这么矫情?自己掉队不紧跟大家，还得给你配个贴身助理不成?

为这点儿小事儿就跟儿子儿媳妇儿甩脸子，我看你也是越活越糊涂了

许是血压太高，我一时有些头晕眼花。

顾不得再跟他们理论就打算挂电话找药。

听筒里却又传来一道急切的女声。

砺山哥，身子要紧，千万别为了这点事儿着急上火。

我先帮你顺顺气，芳姐她肯定也不是有心的，她一个人在家没来海边玩难免孤单。

我浑身一震。

不知怎么的，这声音我竟生出一股熟悉。

像是沈砺山从前没退休时，项目上的助理。

余雅萍。

4

她怎么也在?

她竟然跟他们一起去的?

沈砺山是土建工程师，大半辈子都驻扎在外省项目工地上。

不得已，为了照顾家庭，我生了沈川后便辞了原本的文员工作。

除了带孩子，沈家上下，公婆弟妹，家里家外都是我一人操持。

沈砺山只在逢年过节才会回家几次。

但平日他的工资都会按时打给我，时时也会电话关心家里情况，对我也算嘘寒问暖。

我从没对他有过疑心。

可那次，我去他项目所在城市吃喜酒。

想着给他一个惊喜，没打招呼便拉着十岁的沈川去探视了他。

却在他住的那间宿舍碰见了一个女人。

后来我才知道，她叫余雅萍。

是项目上的工程助理，负责收发文件、整理工程资料。

他们已经共事了好几个项目，整整三年。

她见到我，先是愣了下，才女主人般接待了我。

你是寻芳姐吧，沈工去工地巡察了，你提前说一声要来，他可能就晚点去了。

这孩子是小川吧，都这么大了，跟砺山哥长得好像。

我脑子懵懵的。

看着工地这狭小的集装箱房间里，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床上放着两个枕头，被子整整齐齐叠着。

简易边柜上，还有小型燃气炉，锅碗瓢盆也都齐全。

甚至，窗边书桌上还养着几盆开得灿烂的雏菊。

处处……都精心打理过。

沈砺山粗糙惯了，从不叠被子，也不会做饭，更讨厌养花这种需要费心的事。

家里的花，即使枯死在他眼前，他也不会顺手浇一滴水。

看着衣架上挂着的女士吊带薄纱睡裙，我实在坐不住了，当场拉着小川落荒而逃。

我不敢想象，不愿相信。

这几年，沈砺山和她，究竟是以怎样的姿态生活在这里。

难怪。

一路过来，旁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怪异。

我边哭边往外跑，想想还是接受不了。

又拉着沈川，去了沈砺山项目老总的办公室。

从小爸妈就说我性子太老实温吞，不像哥哥姐姐脾气倔，也不像妹妹会撒娇，要吃不少亏。

遇到这样的事，我也说不出大道理，只坐在老总沙发上一直哭。

沈川年幼，不知所措陪我坐着，呆呆看着老总。

那天，沈砺山很快从施工现场被召回。

看见我们母子时，他却生了好大的气。

任寻芳，你竟然带着孩子来查我岗?

有什么事不能回家关起门说?非要来这儿给我丢人现眼，闹到无法挽回你就满意了?

你不在工地，雅萍心好，偶尔照顾下我怎么了?

钱哪个月我没给你打到卡上?当年在条件差的工地男女都混住过，又不是不回家，这能有个啥

我被他吼蒙了。

项目老总出面调解:

家和万事兴，少说两句。我说句公道话，这件事沈工确实有不妥。

但弟妹你也要理解，他常年在外驻扎，一个大男人难免有些生理需求。

不过他心里始终还是你们最重要，闹大了，他面子过不去，你也难堪不是?

我跟你保证，马上把小余调岗，你也大度点，就当为了孩子，忍一忍。

沈砺山冷漠嗤笑一声:

不行。凭什么调离小余?

离婚我要和她离婚

这样不懂事、不信任自己丈夫的女人，我沈砺山不需要

我被他的话震住了，眼泪都忘了流。

5

那次闹得很大。

他说离婚是气话，我也不同意离。

凭什么离?

我在家里含辛茹苦操持老小，他在外面除了工作，万事不操心。

还有个温香软玉伺候着。

现在还要我为她腾位置?

那时我满心满眼，都是不甘心，也不想认输。

但也不想黑不提白不提地就忍了这口气。

最后僵持不下，公司和两家的长辈都出面了。

余雅萍被调离了那个项目。

公司领导承诺，今后也不会再安排他们一个项目。

长辈们语重心长，轮番劝我，态度出奇一致。

沈川还小，需要个完整的家，不能没有父亲。

离婚了你不要孩子的话，后妈能对孩子好吗?你忍心让小川被后妈磋磨?

离了婚要是你带着个半大小子，以后又怎么好嫁人?你一个女人拉扯个男孩，日子难过啊。

沈砺山也妥协了。

他沉默但失落地回归了家庭。

也跟我保证，不再找其他女人。

向来骄傲的他，还交给我一份手写保证书。

我知道，这是他能做到的底线了。

为了沈川，我咬牙咽下了这口气。

没想到，二十年后，这个女人会再次出现在沈砺山周围。

我不敢想，他们何时又勾搭上的。

还是说，从未断过。

6

余阿姨，风大，您把我这件披风搭肩上，别着凉。

我婆婆那个人是有点小心眼，这么多年公公也不知被气了多少次，您好好劝劝他。

儿媳唐露的声音响起，将我的思绪从旧事里拉回。

我蓦然回过神，一下摁断了电话。

真是可笑。

我早就活成了笑话，却现在才清醒。

好在，入土之前，也算是清醒了。

挂断电话，我便开始收拾行李。

旧衣服不要了。

这些年舍不得吃穿，沈砺山总嫌我穿得上不了台面。

我随便打包了几件换洗的，其他再去新买便是。

稍微值钱的穿戴，也只有结婚时的三件金首饰。

这么些年，再也没舍得添置。

我把它们也都收好。

回望这个家。

我虽没出去挣钱，但也用尽全力，勤恳经营了一辈子。

除了今天之外，家里从来都窗明几净，井井有条。

儿子也成家立业，生活算得上美满。

但这个家，似乎没几样，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

哦，还有。

阳台上郁郁葱葱的那些花花草草，是我毕生最大的爱好了。

精心打理了多年，许多藤蔓早已爬上了二楼。

我走后，估计它们也没人打理。

索性把这些植物，一盆盆，挨家挨户送给了早就眼馋它们的老邻居。

在大家的惊讶目光中，我苦笑解释。

要出趟远门，好几个月哩，你们也知道我家，除了我没人愿意打理。

与其让花都死了，不如送给懂欣赏的人。

邻居们欣喜不已，向我保证一定会好好养护。

处理完这些，我其实仍有些迷茫，不知该去哪里。

随手刷了朋友圈，看见在大理旅居的老姐妹发来的风景照。

想想她平时发的那些植物，我又开始心痒。

决定好后，找了邻居家小姑娘，帮我买了张单程机票。

出发日期就在第二天。

算了算，沈砺山他们到家时，我应该已经落地大理了。

7

收拾好一切，临睡前，又接到了沈砺山的电话。

老婆子，这回你满意了?

因为你今天甩脸子，儿媳妇一整晚都不高兴，小川哄了好久才好点。

他让我提醒你，明天他朋友来吃饭那事儿你千万别忘了，人都和朋友说好了。

你多弄几个菜，别像平时那样抠搜，正好我们玩累了回家吃顿好的。

到时候你再顺坡下驴，给儿媳妇好好道个歉就算了……

他压低了声音，难得絮絮叨叨交待了这许多。

我本已平静的心，听来又更寒冷了几分。

突然有道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砺山哥，浴巾能递给我一下么，我忘了拿……

沈砺山反应过来，猛地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