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尾巴，依旧拖着盛夏酷热的余韵。
阳光如同融化的金箔，泼洒在振华中学略显陈旧的砖红色外墙上，又将香樟树茂密的树冠染成一片晃眼的油绿。
蝉鸣声此起彼伏，不知疲倦地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声网，笼罩着开学第一天的校园。
苏念禾站在那扇熟悉的鎏金铁艺大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混杂着青草修剪后的清冽、阳光炙烤塑胶跑道的微焦，以及一种独属于开学日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她调整了一下肩上略显沉重的书包带——里面塞满了崭新的、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教材，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带子边缘，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勇气。
高三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口。
她抬眼望向那条通往最深處教学楼的林荫道，两旁矗立的香樟枝繁叶茂，几乎遮蔽了天空，只在柏油路面上投下片片晃动闪烁的光斑。
这条走了两年的路，此刻却显得格外漫长而陌生，像通往一个未知的、决定命运的战场。
身边是汹涌的人潮，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少男少女们嬉笑着、打闹着从她身边掠过，蓬勃的朝气几乎要将她这把安静的“老骨头”撞散。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喜悦，或是对新学期的憧憬，那种鲜活的、外放的情绪，让念禾下意识地又往旁边避让了几分。
她像一尾沉默的鱼，逆着喧闹的溪流，独自向上游游去。
高三的教学楼果然如传闻中所言，被单独安置在校园最幽静的后区，是一栋有些年岁的五层建筑，墙皮在经年风雨的侵蚀下略有斑驳，却自有一种庄重肃穆的气场。
它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如同一位严阵以待的指挥官，审视着又一批即将投入最后冲刺的士兵。
走廊里相对空旷，只有零星几个匆忙的身影闪过，大概是赶着去打扫卫生的值日生。
拖把划过水磨石地面，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和淡淡的消毒水味。
几束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清晰照出空气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轻盈飞舞、碰撞。
公告栏前己经围了十来个人，脑袋凑在一起，寻找着自己的名字和命运的新坐标。
念禾停下脚步，安静地等在人群外围，目光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打印字体，心跳没来由地加快了几分。
她很快找到了高二（三）班的名册，指尖从上到下，一个一个名字地仔细搜寻。
先是看到了“乔悦兮”——她最好的朋友，名字跳脱地出现在中段。
念禾嘴角微微上扬，松了口气。
有悦兮在，至少这片陌生的海域里，她不是唯一一叶孤舟。
她的指尖继续向下移动，然后，毫无预兆地，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那个名字，清晰而端正地印在名单偏上的位置。
顾言蹊。
一瞬间，周遭所有的声音仿佛骤然褪去，蝉鸣、喧哗、拖把摩擦地面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只有这三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湖深处荡开一圈又一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她的指尖微微蜷缩，像是被那三个字烫了一下，迅速从公告栏上收了回来，垂在身侧。
她飞快地低下头，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生怕旁人从她骤然升温的脸颊和微微颤抖的指尖窥见她心底翻涌的秘密。
那个名字，像一句无声的咒语，轻易搅乱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
深吸一口气，她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寻找自己的名字。
找到了，“苏念禾”，在名单的中后段。
她默记下教室号，转身逃离了公告栏，像是逃离一个令人心慌意乱的旋涡。
教室在走廊的东侧。
门开着，里面己经坐了小半的人。
陌生的面孔居多，偶尔有几个眼熟的，也只是点头之交。
新教室比高二时的大一些，桌椅都是崭新的，散发着淡淡的木材和油漆的味道。
她的位置， according to the seating chart，在倒数第二排，靠窗。
一个完美的位置。
念禾心里小小地雀跃了一下。
她喜欢靠窗，喜欢学习疲惫时一抬眼就能看到窗外恣意生长的绿意，喜欢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书本上的温暖感觉。
更重要的是，这个角落相对偏僻，能让她最大限度地隐匿在人群中，安静地观察，而不必担心成为被观察的焦点。
这是她赖以生存的保护色。
她放下沉甸甸的书包，在新椅子上坐下。
木质椅面冰凉的感觉透过薄薄的校服面料传来，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窗外的香樟树枝叶繁茂，几乎要探进窗来，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像在低声絮语。
她从书包里拿出笔袋、笔记本和一摞新书，一一在桌面上摆好，动作细致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
这是她开启每一个新学期的习惯，仿佛通过整理外在的秩序，就能安抚内在的惶惑。
“念禾！”
一个清脆又充满活力的声音打破了教室里的嗡嗡低语。
不用回头，念禾也知道是谁。
她刚转过身，一个身影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双手精准地拍在她的桌面上，震得笔袋里的笔都轻轻一跳。
是乔悦兮。
她剪短了头发，利落的齐肩短发衬得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更加俏皮灵动，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整个夏天的阳光。
“哇！
你真的跟我一个班！
太好了！”
悦兮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念禾前面的空位上，身体扭过来，趴在椅背上，开始连珠炮似的发射信息，“你看到分班名单了吗？
老天，我们班好像成了重点突击班，大佬云集啊！
压力山大！
哦对了，你暑假干嘛去了？
发你消息老是回得慢吞吞的，是不是又窝在家里看那些酸掉牙的诗集了？
我跟你说，我暑假去了海边，晒黑了三度！
不过看到好多帅哥，值了……”念禾微笑着，安静地听着好友喋喋不休的分享，偶尔点点头作为回应。
有悦兮在身边，那份初入新环境的拘谨和不安确实消散了不少。
但她的注意力却像是不受控制的分裂成了两半，一半留给眼前的好友，另一半，则像一根被无形磁力牵引的指针，总是悄悄地、不安分地飘向教室门口。
那个名字带来的悸动，并未完全平复。
他……会在哪个班？
也会在这里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住她的心。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进来，教室里的空位被迅速填满，喧闹声也逐渐升级，像一锅即将煮沸的水。
谈笑声、搬动桌椅声、新书翻页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开学特有的躁动气息。
首到上课预备铃尖锐地响起，穿透所有的嘈杂。
大部分人己经就座，只剩下寥寥几个空位。
念禾身旁的那个位置，依旧空着。
班主任——一位戴着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男老师己经拿着花名册站在了讲台上，目光扫视全场，似乎在清点人数。
就在铃声即将结束的尾音里，一阵略显匆忙却并不凌乱的脚步声从走廊由远及近。
下一秒，一个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聚光灯打在他身上。
是顾言蹊。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纯白色短袖T恤，外面松松垮垮地套着蓝白校服外套，拉链只拉了一半。
肩胛处被深蓝色书包带勒出一点细微的褶皱。
额前的黑色碎发似乎被风吹得有些乱，有几缕不听话地搭在眉骨上，却丝毫不见狼狈，反而为他那种过于端正的俊朗增添了几分随性和不羁。
他微微喘着气，像是刚跑过几步，清澈的目光快速地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最终，落在了念禾旁边——那个唯一还空着的座位上。
然后，他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念禾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骤然松开，开始失控地、剧烈地撞击着她的胸腔。
咚咚咚——声音大得她几乎怀疑周围的人都能听见。
她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锁在面前空白的笔记本封面上，那一片刺眼的白色仿佛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走近带来的空气流动，带着一丝从室外带来的、夏末的燥热气息，以及一种淡淡的、清冽如薄荷般的味道。
身边的椅子被拉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书包被放在桌肚下的声音。
然后，他坐了下来。
那么近。
近得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坐下时带动气流拂过她手臂上的细小汗毛，能听到他平稳下来后均匀的呼吸声，能隐约感知到他胳膊偶尔动作时校服面料摩擦的窸窣声响。
她全身的感官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变得异常敏锐，贪婪又惶恐地捕捉着来自右侧的一切细微讯号。
她僵首地背脊坐着，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雕塑，手指紧紧捏着一支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生怕一点点动静都会打破这令人窒息又悸动的距离感，引来身旁人的注意。
讲台上，班主任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讲高三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的重要性、紧迫性和纪律性。
那些话语——关于梦想、关于未来、关于拼搏——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地传进念禾的耳朵里，却无法在她的脑海里留下任何清晰的印记。
她的全部意识，她的整个世界，在那一刻，都被身旁那个巨大的、安静的、带着薄荷清冽气息的存在感牢牢占据了。
这个她原本以为安全、熟悉、可以让她隐匿的角落，因为另一个人的意外闯入，骤然变得逼仄、陌生，充满了无法预测的变量。
它被一种无声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名为“顾言蹊”的惊涛骇浪彻底淹没。
窗外的香樟树叶依旧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摊开的、印着复杂物理公式的书页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新学期的第一天，她的高三，以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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