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禾所在的岭南小城,冬天从不下雪,只有无休无止的湿冷。
南方的冷不像北方干爽利落,而是一种能沁入骨缝的阴霾,混合着回南天将至未至的水汽,缠绕在人的皮肤上,挥之不去。
林青禾二十三岁的生命,仿佛也提前进入了这样一种沉闷的、看不到尽头的季节。
父母是当地小有声望的教师,家风严谨,规划清晰。
她的人生轨迹,如同教科书般标准:重点小学、重点中学、本省不错的大学,毕业进入一家稳定的单位。
然后,便是按部就班地相亲。
对方是父亲朋友的儿子,在家里的工厂做事,家境殷实,有车有房,性格是公认的“老实本分”。
在所有人看来,这是一门再合适不过的亲事——稳定,可靠,知根知底。
然而,那种“稳定”却像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密密实实地包裹着她,让她时常在深夜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
她与那位准未婚夫相处了几个月,尝试着去寻找一丝心动,哪怕只是微弱的涟漪。
可结果总是一片沉寂。
他们的话题局限于天气、饮食、各自单位不痛不痒的八卦,以及未来婚礼的琐碎细节。
他很好,真的,挑不出错处,他会记得她的生日,送她价格不菲的礼物,会在过马路时走在车流来的那一侧。
可林青禾在他眼中,看不到任何对于远方的憧憬,对于生命另一种可能性的热情。
他的世界具象而安稳,围绕着柴米油盐,而她心底深处,却始终藏着一簇未被现实完全磨灭的、向往着未知与辽阔的火苗。
婚礼被提上日程,双方父母热络地商量着吉日、宴席。
那种被安排、被推着向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看着镜子里穿着得体连衣裙、妆容精致的自己,却觉得异常陌生。
这不是她想要的,至少,不完全是。
叛逆像藤蔓在心底悄然滋生,越来越茂密。
她需要一次出走,哪怕只有一次,一次完全属于自己的、脱离所有规划和期待的旅程。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北京,雪落京城,几乎是瞬间闯入她脑海的画面。
那是故宫朱墙托住的碎玉,是什刹海冰面覆上的素笺,是胡同深处被雪覆盖的、静默的灰瓦与灯笼。
它清冷、纯粹,将那座凝聚了六百年悲欢的城轻轻拥入怀中;奔赴这样一场雪,仿佛就能将自己从这片温吞水般的生活里连根拔起,在天地皆白的澄澈中,触碰历史的脉搏,证明自己曾真正“活”过一场。
元旦后的第一个周末,林青禾没有告诉任何人,订了一张当天飞往北京的机票。
整个过程,手指微微发颤,心跳如擂鼓,一种混合着恐惧与巨大自由的兴奋感席卷了她。
这是她二十三年人生中,最疯狂、最不计后果的决定。
飞机穿越云层,当她透过舷窗看到底下逐渐清晰的山川脉络,看到那片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格外辽阔而坚硬的土地时,一种近乎悲壮的情绪涌上心头。
这不仅仅是一次旅行,更像是一次对自己过往生活的无声告别。
然而,理想主义的悲壮,在现实面前往往不堪一击。
飞机晚点,抵达首都机场时,己是华灯初上。
北京并没有下雪,但北方的干冷空气像一把无形的刀子,瞬间刺透了她从南方带来的薄呢外套,让她猛地打了个寒噤。
这种冷,与南方的湿冷完全不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冽和陌生。
林青禾跟着人流排队坐上出租车,当司机带着浓重京腔的、爽朗的问道:“小姑娘,去哪儿” 时,她骤然从那种自我感动的情绪中惊醒,她……要去哪儿?
巨大的茫然瞬间攫住了她。
她只顾着飞来,却连落脚点都没有想过。
此刻,夜幕下的北京城像一片无边无际的、闪烁着霓虹的海洋,而她是一尾迷失方向的鱼。
恐惧感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夹杂着身处异乡的孤独和无助。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和不知所措的眼神,大概也猜到了几分。
她攥紧了衣角,脑中飞速旋转,必须在下一秒给出一个答案。
不能去偏僻的地方,要人多,要安全,要明亮……一个画面突然闪现在她脑海——她曾在省城广州见过深夜在麦当劳趴着睡觉的人。
那是一个二十西小时营业的、充满现代感和秩序感的空间。
林青禾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师傅,我……我饿了,您把我送到海淀大街任何一间麦当劳就好。”
“好嘞!”
司机爽快地应了一声,似乎对这种奇怪的目的地见怪不怪。
车子汇入夜晚的车流,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光怪陆离。
林青禾紧紧靠着车窗,看着这座巨大的、陌生的城市,心中充满了未知的惶惑,以及一丝硬撑出来的、为自己争取来的“自由”的悲凉。
她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将她带向何方,只知道,她回不去了。
至少在此刻,这个寒冷的北京冬夜,她必须独自面对自己选择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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