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铆钉，又一年。
——1955年的雪，落在龙骨上，像给未来点一盏会呼吸的白灯。
1955年11月7日，刚完成公私合营的省属江城船厂职工医院三楼东头，窗外飘起那年第一场雪。
雪花像粗盐砸在玻璃上，产房昏黄的灯光透出紧张又期待的气息。
船厂子弟学校实习教师沈素琴隔着玻璃窗，攥一只红纸鹤，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母亲林慧芝。
走廊尽头，沈素琴凭栏远眺：雪花中的船坞与厂房排排矗立，带着她所熟悉的苏联风格的雄浑。
她哼起《喀秋莎》，想安抚哭闹的婴儿，不一会自嘲：“哎，这是产房！”
寒风呼啸，房内似在摇晃。
母亲咬紧毛巾，汗泪齐下，三十岁头胎，她拼尽全力，终于把我带到人世，低低唤了一句："My baby, my David……"时年33岁父亲肖逸民站在门口，掌心握着0537号驳船最后一颗铜铆钉，铆钉滚烫，像未爆的火星。
江面上汽笛划破雪夜，婴儿啼哭与雪花共舞。
父亲将铆钉钉进门框，低声念道："龙骨正首，方敢破浪。
"---一 书香与钢铁 1956-1962父亲白天在船台忙碌，夜晚守着煤油灯读书。
江城地区虽然有座火力发电厂，但电厂是华东地区主力电厂，外输任务重，江城地区电力供应显得严重不足，除了保证船坞厂区生产，居民区晚上常常六七点就停电了。
父亲他1942年中断大学学业奔赴抗日战场，参加二十余次战斗，解放战争升至团政委，渡江战役负伤转地方，自此与江城造船业结下三代之缘。
母亲白天扑在学生身上，晚上在煤油灯下备课、教我识字、念英文诗。
她用废铁皮剪成拼音卡片，把"船"字烙在铁皮上。
我至今能背丁尼生《Sweet and Low》全文："Sweet and low, sweet and low, Wind of the western sea…"轻柔啊，轻柔，西海的微风，轻轻吹，轻轻拂……二 青梅竹马叶铭沈素琴阿姨的女儿叶铭小我一岁半，却像姐姐般照顾我。
她经常从家里拿出那时不多见的上海奶糖和蛋糕点心给我吃，每天陪我读铁皮卡片，有一次指尖被铁皮卡片锋利边缘割破，血珠滚在指甲上。
可她不像院子里其他小女孩会哭，这一点像她妈沈素琴阿姨。
三 三年饥荒 1959-19621959年秋，饥荒像钝刀刮过江城。
船厂食堂把玉米面蒸成"丰收艇"，硬得可当船桨。
父亲把仅剩半块饼掰成三份，母亲用《楚辞》的书页包饼，饼尽，纸上留下"路漫漫其修远兮……"我把那页纸折成小船，放进脸盆，它却很快沉没。
夜里沈素琴阿姨端来一大盆胡萝卜，说："大卫是男孩子，正长个子呢。
"那胡萝卜16元一担，普通工人月薪三西十元。
粗粮瓜菜代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
西 雪人鼻尖的铜铆钉 1962腊月那年腊月雪厚三寸，腿脚不便的父亲在院里堆雪人，记忆中的雪人又白又胖比真人还高大。
母亲拿出两颗荸荠当眼睛，父亲把铜铆钉摁成鼻子。
叶铭踮脚问："雪人为什么没有鼻子？
"父亲笑答："鼻子是钢的，这样雪人才不会塌。
"雪花落在铆钉上，也落在父亲手臂的疤痕上——1944年苏北黄家沟战斗，团长吼着"第一杀鬼子，第二杀逃兵，第三杀自己"，文化教员出身的父亲也端着刺刀冲在最前。
雪人成了那腊月最温暖的记忆。
五 雪夜口琴 1962腊月末残雪未融，寒月如盘。
晚饭后我做完作业，找叶铭玩耍。
她穿黄尼子衣、围红围巾，回家拿来口琴，先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又吹《雪花飘飘》。
旋律刻在心底，我跑回家，把父亲的铜铆钉当礼物送给她。
雪夜，留声机沙沙，口琴声在雪地里回荡，像不肯弯曲的龙骨。
铜铆钉挂在叶铭颈间，像未降帆的桅杆。
---六 雪化了，铆钉不会雪化了，铆钉留在雪人鼻尖。
雪会化，铆钉不会。
它会一首钉在记忆里，钉在龙骨上，钉在救赎的尽头。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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