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城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沉入一片由霓虹与寂静交织的朦胧之中。
位于老城区一隅的“晚晴书斋”，像一艘亮着暖黄灯光的孤舟，泊在沉沉的夜色里。
书店不大，两面临街的墙是巨大的落地玻璃，此刻被室内灯光染成温暖的琥珀色。
雨水刚刚停歇，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反射着碎金般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湿叶的清冷气息。
书店内，顶天立地的书架沉默矗立，书籍密密麻麻，如同等待被翻阅的沉默灵魂。
空气里浮动着旧纸张、油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咖啡香。
苏晚晴坐在靠近收银台的一张小圆桌旁，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素描本。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高领羊绒衫，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却也透出一种易碎的透明感。
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颊边，随着她微微俯身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的指尖夹着一支炭笔，正全神贯注地在纸上游走。
画纸上，是一片深邃的、未完成的星空。
星子细碎，银河磅礴，笔触细腻得能感受到作画者倾注其间的巨大情感与孤独。
然而，这片星空总让人觉得缺了点什么——画面的中心，那片本应最璀璨的天域，却显得异常空旷，仿佛在等待一颗主宰一切、凝聚所有光芒的星辰降临。
她画得很慢，偶尔会停下来，凝视着那片空白，眼神会瞬间放空，像是透过画纸，看到了某些遥远而疼痛的东西。
母亲临终前枯槁的面容和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总会在这种时刻悄然浮现：“晚晴，记住，爱不会圆满，只会带来毁灭……像我和你爸爸一样……”她轻轻甩头，试图驱散这阴霾。
就在这时，门口的风铃响了，清脆的“叮铃”声划破了书店的静谧。
苏晚晴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与推门而入的男人撞个正着。
那是一个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的男人，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身形修长挺拔。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是长期睡眠不足的痕迹。
但他的五官极其清俊，鼻梁高挺，唇形薄而抿紧，透着一股属于知识分子的儒雅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的眼神很特别，初看温和，深处却藏着锐利与某种紧绷的克制，仿佛时刻在抵御着什么。
他的闯入，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苏晚晴这片习惯性平静的湖面。
男人似乎也没想到这么晚书店还亮着灯，且真的有人。
他脚步微顿，目光快速扫过书架，最后落在苏晚晴身上，以及她面前摊开的画稿上。
他的视线在星空画上停留了几秒，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抱歉，打扰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沙哑，很好听，但也透着疏离，“我看到灯还亮着……请问，有安眠药卖吗？”
他问出这个问题时，语气很平静，仿佛在问一本寻常的书，但苏晚晴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窘迫与无奈。
苏晚晴放下炭笔，站起身。
她的动作有些缓慢，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感。
“这里是书店，不卖药。”
她的声音清泠，像雨水敲在青石板上，“往前走过两个路口，有一家二十西小时药店。”
男人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幅星空画上，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
“很美的星空，”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许，“只是，看起来似乎没有尽头。”
苏晚晴微微一怔。
很少有人会这样评价一幅未完成的画，更少有人一眼就看穿了她刻意营造的“无垠”感背后，那种迷失方向的茫然。
她重新审视着这个男人，他身上的疲惫感与她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
“星空本来就没有尽头。”
她轻声回答，语气里带着一种诗人般的哀婉，“或者说，它的尽头，就是我们目力所及、想象力也无法抵达的虚无。
就像……”她顿了顿，目光掠过窗外湿漉漉的街道，“就像这场雨，停了，但潮湿会渗进骨头里，很久都散不掉。”
男人因为她这番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欣赏或客套，而是带上了一种探究，一种“原来你也是如此”的了然。
他看到了她清冷外表下，那颗同样感知着生命寒意的敏感心灵。
“是啊，有些东西，比雨停得更慢。”
他低声应和，像是自言自语。
然后，他指了指画纸中心那片微妙的空白，“这里，在等一颗星吗？”
苏晚晴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没有回答。
男人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答案。
他礼貌地颔首：“打扰了，谢谢指路。”
他转身推门离去，风铃再次响起，很快，他的身影便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店里恢复了之前的寂静，但空气似乎变得有些不同。
苏晚晴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
窗外，湿冷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孤零零地站着。
那句“潮湿会渗进骨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她没想到自己会对一个陌生人说出如此带着私人情绪的话语。
她重新坐回桌前，拿起炭笔，视线落在画纸上那片刺目的空白上。
那个男人的话——“这里，在等一颗星吗？”
——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圈圈涟漪。
他的眼神，他身上的疲惫，他对于“尽头”的感知……都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鬼使神差地，她提起笔，在那片空白的中心，轻轻地点下了一颗星。
笔触很轻，轮廓模糊，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黑暗吞噬，但它确实存在了，孤独而坚定地亮在了那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有些冰凉。
她起身想去倒杯热水，目光却瞥见收银台的角落，不知何时，被人用店里的便签纸压着一张字条。
上面是一行干净利落的字迹，写着一个电话号码，落款只有一个字：“顾”。
苏晚晴拿起那张便签，指尖摩挲着微糙的纸面。
顾。
是那个男人的姓吗？
他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是在她低头作画，还是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
她想起他苍白的脸色和眼下的青影，想起他询问安眠药时那份刻意掩饰的疲惫。
他留下了号码，是出于医生对另一个明显失眠者的职业习惯，还是……某种同病相怜的善意？
苏晚晴将便签攥在手里，久久没有松开。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书店里的暖光，似乎也无法完全驱散那从骨缝里慢慢渗出的、名为孤独的潮湿寒气。
但这个夜晚，因为一个陌生人的闯入和一张意外的字条，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寻常的暖意。
她不知道这暖意是吉是凶，只是本能地，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对于明天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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