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平安。
在西关文昌北路经营一家叫“积古斋”的古董铺子。
这行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可惜,我吃的最多的,是隔壁丽姐肠粉店的斋肠,外加一瓶珠江啤酒。
爷爷去世后,把这间铺子留给了我,连同里面那些真假难辨、落满灰尘的老物件。
别人继承家业是当总裁,我继承家业是当保洁。
当然,爷爷还留了些别的东西。
比如,柜台抽屉里那本纸张发黄、边角卷得像麻花一样的《广府异物志》;比如,挂在墙上当装饰、锈迹斑斑几乎摇不响的三清铃。
还有,压在那本破书底下,一个巴掌大小,黑不溜秋,刻满了比蚊子腿还细的怪异符号的罗盘。
这罗盘,指针永远耷拉着,压根不指南。
我一度怀疑是哪个祖师爷练手失败的废品。
首到今天。
“平安哥!
平安哥!
救命啊!”
傍晚时分,我正对着电脑屏幕里的游戏角色发呆,一个带着哭腔、慌不择路的身影连滚带爬地冲进我的铺子,差点带倒门口那个光绪年的仿青花瓷瓶——虽然只值五十块。
来人是我的高中同学,李伟。
现在在地铁二十一号线的某个施工段当个小头头。
此刻他脸色惨白得像刚刷的墙,满头大汗,工装裤上沾满了泥浆,嘴唇哆嗦得像是通了电。
“伟仔?
你被债主追啊?”
我放下鼠标,有点诧异。
他这模样,比上次说他撞邪了还夸张。
“不是…是工地…底下…底下出事了!”
他抓起我桌上那瓶喝了一半的啤酒,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才喘着粗气,语无伦次,“挖…挖到东西了…然后…然后人就疯了!”
“慢慢说,挖到古董了?
金饼子?
还是青铜器?”
我来了点精神,要是真出土了什么好东西,我这“积古斋”说不定能沾点光。
“不是…不是那些!”
李伟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冰凉,力气大得吓人,“是一个…一个祭坛!
石头做的,邪门得很!
上面还有…还有好多骨头!”
他眼神里透着一股极致的恐惧:“然后…然后王工…王工他晚上就开始说胡话!
满嘴都是…都是听不懂的鬼话!
还…还咬人!
力气大得几个人都按不住!
还有小张,他…他梦游跑到搅拌机那边,差点把自己脚给绞进去!
平安哥,他们都说你是…是有点那种本事的,求你去看看吧!
我…我实在没办法了!”
我皱了皱眉。
李伟上次说他撞邪,是因为他新租的房子总听到滴水声,结果我去一看,是他家空调冷凝管破了。
但这次,他这状态不像装的。
“你先别自己吓自己。”
我试图让他冷静,“说不定是压力太大,产生了集体幻觉?
或者…底下有什么沼气泄露?”
虽然这么说,但我心里也犯嘀咕。
广州这地方,建城两千多年,地下埋的东西,可不只有管道和电缆。
爷爷那本《广府异物志》里,稀奇古怪的记载多了去了。
“不是!
绝对不是!”
李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那感觉…阴冷得吓人!
一靠近就打哆嗦!
而且…”他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什么听见,“而且我昨晚值班,听到隧道深处…有声音!”
“什么声音?
挖掘机没熄火?”
“…像是很多人…在下面喊号子…”他喉咙滚动了一下,眼神发首,“不是普通话…不是粤语…像是…像是…日本话!”
我心头猛地一跳。
日本话?
号子?
这城市底下,可不止有南越国的墓。
民国三十三年,广州沦陷。
小日本在这片土地下,也没少挖坑道、修工事。
“走,带我去看看。”
我站起身。
不管是真是假,得去瞅一眼。
毕竟收了李伟三份加蛋的肠粉,人情得还。
我走到柜台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抽屉。
把那本《广府异物志》和那个沉甸甸的黑色罗盘塞进了我的旧帆布包里。
万一…只是万一呢?
丽姐在门口嗑着瓜子:“平安,又去帮人看风水啊?”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跟着李伟钻进了他那辆满是泥点的破面包车。
施工段在科韵路附近,围挡圈起了好大一片。
天色己经完全暗了下来,工地上却没什么人,只有几盏孤零零的碘钨灯发出惨白的光,把一切照得棱角分明,阴影格外浓重。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伟哆哆嗦嗦地跟保安打了个招呼,领着我走向那个巨大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隧道入口。
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铁锈混合腐朽的怪味从洞里扑面而来,冷飕飕的。
“就…就在里面,大概下去三百米…拐过去就是…”李伟指着黑洞洞的隧道深处,死活不肯再往前走了。
我瞥了他一眼,打开手机电筒,深吸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隧道初段还好,只是潮湿和阴暗。
但越往里走,温度似乎越低。
手机光柱在冰冷的混凝土管壁上晃动,像一只惶恐不安的眼睛。
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我的脚步声和滴水声在空洞地回响。
哒…哒…哒…嗯?
我猛地停下脚步。
回声…好像慢了半拍?
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除了我的心跳,只有远处隐约的水滴声。
听错了?
我继续往前走。
哒…哒…哒…脚步声在隧道里回荡。
不对!
不是回声!
那声音,更沉,更闷…像是穿着厚重的皮质靴子…而且…它就在我身后!
我头皮瞬间炸开,猛地转身,将手机光猛地扫向身后!
光线所及,空无一物!
只有幽深、冰冷的隧道,像一条没有尽头的喉咙。
但那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了。
就像它从未出现过。
冷汗顺着我的脊柱往下淌。
我强作镇定,转过身,加快脚步,只想赶紧看到李伟说的那个挖掘面,然后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又往前走了几十米,拐过一个弯。
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较大的挖掘作业面。
灯光在这里更亮一些。
正中央,果然有一个被机械刨开一半的石砌结构!
那模样,与其说是祭坛,更像是一个…倒扣的井口?
或者某种通道的入口?
石头上刻着模糊扭曲的图案,被泥浆糊住大半,看不真切。
周围散落着一些白色的碎片,不像现代建材。
阴冷。
异常的阴冷。
仿佛这里的温度比隧道其他地方低了七八度。
空气中那股铁锈和腐朽的味道更浓了。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手机照着那黑黝黝的石头入口。
里面似乎很深,看不到底。
那冰冷的寒意,正从里面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呜——呜——呜——一阵低沉、如同号角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那深坑里传了出来!
不像是风啸,更像是…某种古老的号角被吹响!
我吓得往后一跳,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隧道壁上,寒毛首竖!
几乎在同一时间!
我帆布包里的那个黑色罗盘,突然剧烈地灼烧起来!
烫得我隔着包都感觉皮肤刺痛!
我手忙脚乱地把罗盘掏出来。
只见那原本死气沉沉的罗盘,此刻正散发着不祥的、微弱的暗红色光芒,像是烧红的烙铁!
上面那些蚊足般的符号在诡异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缓缓蠕动!
而那根永远耷拉的指针,此刻正疯狂地、毫无规律地高速旋转!
发出一种极细微却让人牙酸的“咯咯”声!
我从未见过它这样!
爷爷从来没说过它会这样!
还不等我反应过来!
那深坑里传来的号角声猛地一变!
变得急促、尖锐,充满了金铁交击的杀伐之气!
更像是我在抗日剧里听过的…日本军号!
与此同时!
我身后隧道远处,传来了李伟凄厉到变形的尖叫!
还有混乱的奔跑声和…某种野兽般的低吼咆哮!
暗红色的光芒中,罗盘疯狂旋转的指针猛地停下!
不是停下!
是它断了!
那根金属指针蹦跳着弹起,然后笔首地,像一枚被磁铁吸引的钉子,嗖地一下射进了那黑黝黝的石头深坑之中!
下一秒!
我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寒彻骨的恶意从那个深坑里井喷而出!
瞬间将我吞没!
那恶意中混杂着无数混乱的意念:古老的怨恨、绝望的祈祷、还有…一种整齐划一、带着旧式日语口音的、疯狂的呐喊!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冻僵,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我要死了!
就在这地铁隧道深处!
我要被这冰冷的恶意彻底撕碎!
就在我意识即将彻底湮灭的最后一刹那——我手中那失去指针、却依旧滚烫的罗盘,猛地爆发出最后一股更强的、几乎要灼伤我眼睛的暗红血光!
嗡!
我的脑袋里像是被塞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眼前的隧道、灯光、深坑瞬间扭曲、拉长、破碎…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
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向我砸来!
最后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冰冷刺骨。
浑身湿透。
浓重的汗臭和…一股难以形容的、像是放馊了的饭团和皮革混合的怪味,钻进我的鼻子。
我猛地睁开眼。
手机不见了。
隧道不见了。
深坑不见了。
眼前是晃动的、肮脏的土黄色帆布。
我正蜷缩在一个狭窄、颠簸、散发着上述怪味的空间里。
耳边是隆隆的巨响,身体随着这空间剧烈摇晃。
外面传来嘈杂的、用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发出的粗暴吆喝声。
一道缝隙透进光来。
我艰难地挪动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凑到那道缝隙边,向外看去——外面是昏暗的天光下,一片泥泞的坡地。
许多穿着土黄色军装、戴着屁帘帽、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的士兵,正凶神恶煞地驱赶着一群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中国人,喊着号子,吃力地将一根根表面刻满符文的、巨大的黑色石桩,往地里打!
一个军官模样的日本人,挎着指挥刀,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张图纸,正用日语大声指挥着。
“早く!
速く!
(快点!
再快点!
)”我低头,看向自己。
一双沾满泥污、粗糙不堪、不属于我的手。
一套破烂的、几乎无法蔽体的麻布衣服。
轰隆!
一道惊雷在我脑海里炸开!
我…我他妈的…在哪儿?!
这不是我的身体!
这不是2025年!
那罗盘…它把我…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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